吴山风来

瓶邪人,副业杂食
画画很烂,酌情观看
谢谢老铁

故音

傅清欢:

1.


晓师兄带回来的那个人被师尊安置在师兄原来的居室里养伤。


他伤得太重,整个人憔悴得厉害,兼又有些气血虚弱所致的单薄,一时之间无法下地走动,总是沉默地拥被危坐在床上。他坐得很直,虽显出腰身的过分瘦削,脊背却始终笔挺得像一把开刃的长刀,纵使刀身蒙尘染渍,仍有几分寒意森然地凝在锋口上头。


不知为何,他虽然眼伤未愈,面上又始终蒙着绷带,却总是固执地面朝着窗外,一直深深深深地向上斜斜地望过去,下颔微抬,侧脸线条干净利落直如切冰断雪。他那样抬头的时候,漆黑的发就滑落下来,松松散散地披在背后垂在鬓边,倒衬得他那露出的半张面容颇有几分冷淡的孤高气质。


我每每拂晓时分去给他送饭,刚迈进门槛,就看见熹微的日光朦胧地透过半开的窗扉在他身侧寂寂地亮起,流水似地顺着他披离的黑发慢慢淌下来。


倘他能够看得见,只怕是要把天也看穿了。


我叫一声宋道长,他就回过头来,冲着我的方向淡淡地一颔首。我那时身量尚小,他便迁就地躬下身,双手平平放低地伸过来接我递给他的托盘,嗓音低哑地道一声谢,礼数十分周全。


我懒得回这种套话,随意地将空闲的双手揣在宽大的袍袖里,撇过头偷偷地翻翻白眼。


反正他也看不见。


2.


倘若追究起我对他恶意的缘起,大概要归咎于我见师兄的最后那一面。


当日我甫一进门,就看见师兄摇摇欲坠地坐在床沿上,十分虚弱地半垂着头,蒙在眼上的绷带从里向外一丝一丝地慢慢渗着血。


那想必是极痛的。然而师兄他握着身旁昏睡的那人的手,口角上却噙着一点淡淡的笑意。


……就当是我陪着你一生一世了。师兄轻声细语地讲,语音虚浮得宛如风中柳絮,绵软绒白的小小一团,里面裹夹着一点微弱的血腥气。


我幼时启蒙修道多由晓师兄一手包揽,与他相处的时日也算久了,知道他待人处事温和从容,素日里惯是微笑的。然而我却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笑。


很久以后我回想起那个笑容,搜索枯肠也没法用某种言辞来形容它。非要描述的话,我觉得那像是怀着偌大的欢喜,又像是怀着偌大的悲伤。


万丈红尘我一人。


师尊站在晓师兄身旁,用一方叠好的帕子轻轻地拭着他额上的细汗。她闻声抬头,见我愣愣地站在门口,便在唇前悄悄竖起一根细白的手指示意我噤声。


她放下帕子,从晓师兄身后悄无声息地绕过来弯下腰抱起我。


师尊带你去看蝴蝶。她不容置疑地讲,抱着我向屋外走。她跨过门槛后反手轻轻地掩上门,门扉枢轴吱呀一转,把漫天风光云影统统地关在外面,天堑似地将整个世界与门里的两个人暂时一刀两断分隔开来。


门外的这一边正是春光大好的时节。暖风拂柳温柔款款,浓桃艳李向空婉转,鸟雀啁啾,蜂蝶蹁跹。


师尊抱着我慢慢地走开。


我再也没见过他。


3.


他醒来后总是长久地沉默着。我去与他送了两天的饭,他除了哑着嗓子道谢就再没说些旁的什么。这种死气沉沉的态度一度让我对他极度反感。


我师兄为你回观破誓,为你双目尽失,为你生死未知。你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算了,居然还敢对他漠视至此,连问也不问上一声?


每次进屋我都恨不得连着碗将那些汤汤水水统统砸到他脸上去。


第三天我再去时,他接过托盘道过谢,手却没收回去,犹犹豫豫的,似乎有话想问。我憋着一肚子火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得他很小心地问:这位道友,请问……尊师兄现在何处?


我听得分明,他刚刚不假思索一开口明明要发的是“星”这个音。


我本就看他不顺眼,听他提到晓师兄更是恼火得很,答时自然是夹枪带棒,怎么不客气怎么说。


——敝观小门小户,虽说一应物资比起山下短缺不少,名字倒还是每人都有的,宋道长要问我师兄,何不讲清楚我师兄名姓。


他低声道歉,顿了一顿,几乎是怯生生地再次小声开口问:请问道友,……晓……晓道长……他现在何处?


我心想干卿底事,嘴里冷冰冰地回道:宋道长往日绝口不提我晓师兄,怎么今日里倒突然想起来了?莫非是小子年幼无知,这几日里照料不周,怠慢了宋道长,故此宋道长想要我晓师兄过来这边夙夜服侍?


最后四个字我讲得很重,几乎字字都掺着牙齿摩擦的响动尖锐地吐出来。


他闻言手指哆嗦了一下,端着的托盘里筷子来回滚了几滚,汀的一声磕在碗边上。


——……宋某绝无此意。


他又低声道歉。这让我觉得很是有些讽刺,忍不住轻蔑地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他默默地收回手去,垂下头安静地舀粥吃。漆黑的鬓发垂在他煞白的脸侧细细地抖,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怜。


我不知为何有些后悔,却又碍于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心作祟,道歉的话在喉间踌躇再三地打着转,到底也没能对他讲出来。


直到最后我收拾好碗筷走出房门,他也再没说什么话。


4.


后来我慢慢能心平气和地和他讲些话。


在此之前,他几乎从未主动与我攀谈过。我与他交谈时,往往是我问一句,他才答一句,话虽不多,却精炼得很,三言两语间就能把意思陈述得明白清楚。有时难得地说到兴起,他会顺势抬手比几个手势,白得有些病态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随着他的动作明白地凸显出来。他的手指很好看,舒展开的时候像是山溪边某种不知名的白色水鸟高高扬起的长颈,修长干净,在日影里淡淡地笼着层温润的光晕。


不知怎么,我这几日里与他相处得久了,有几次心神恍惚起来,竟险些顺口唤他作晓师兄。然而待我仔细去看他的相貌时,却又觉得与师兄并不相似。思前想后,只得解释为是师兄换给他的那双眼令我产生的错觉。


他讲话时我无所事事,散漫地盯着他露出的半张脸看,渐渐觉得他那双开合的唇有些偏薄。又看了一会儿,兴之所至想和他开个玩笑,也没过脑子就随口叫了一声宋道长。


他停下未完的话不讲,问我何事。


我努力憋笑,假装正经地问他道:你和我晓师兄亲过嘴吗?


他不知何故抖了一下,手指用力捏着被子,绷带下的那半张白脸明显地有些颜色微微地泛上来。他低声说:不——不,好友之间……不当做这等事。


我冒失地问了这样失礼的问题,一时之间也很是尴尬,忙寻个新话题把这件事匆匆地岔开去,假装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


也许是我玩笑开得太过分了。直到我们从《棋经十三篇》的序篇一直论到自知篇,他依旧脸红得厉害。


5.


某次午后,我坐在榻前,抱着一卷《吕氏春秋》听他逐篇地讲,渐渐讲到钟子期高山流水会知音。


这篇我其实早已听晓师兄过了,也知道这就是所谓的闻弦歌而知雅意,再听也觉不出多么新鲜,便随口应了一声,懒懒地抄着手窝坐在蒲团里等他再讲下一篇。


他大约没听出来我在信口敷衍,继续认真地道:我少时一度自比伯牙,盼有朝一日能有人来解我。时至今日,却是愿为子期多些。


我觉得有趣,追问他为什么。


他没有像从前我提问时那样立刻回答,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他说:独自活着固然辛苦,但天下之大,总归是能等得到下一个子期的。


宋某此生幸得一知己。他说得从容复坦然,直教人从这短短一句里窥见他本心澄澈、冰雪肝胆。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轻轻慢慢地叹息道:余者泛泛,过客而已。


6.


又半年后他终于拆了眼上绷带,把整张脸孔露了出来。看起来眉目间有些自矜的冷淡,但确是英挺好看的一个俊朗男子。


那一双眼睛在他脸上长得很好。


师尊嘱咐他可以开始看些什么,有助于恢复视力。师尊既允他视物,我便私下里带着纸笔偷偷去央他帮我画张晓师兄的小像。


他没多问什么就很是欣然地答应了。


我扒着桌案坐在旁边,看着他仔仔细细地勾勒我师兄的面容形貌。他手指修长有力,援笔姿势十分好看,描得又仔细,每根线条的浓淡粗细都恰到好处。画里晓师兄唇角微翘,是个微笑着的温柔表情,确是他素日的情态,直教我看得心酸,几欲落下泪来。


我忍着泪意慌忙地一抬眼,瞥见宋道长嘴角淡淡地噙着一点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温柔笑意,于是愈发地心酸。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真希望他永远都不知道。


我盯着他唇角的那个舒缓的小弧度,忽然莫名地想起几个月前玩笑问他是不是和我师兄亲过嘴的事。我记得那时他只是言辞含糊地讲好友之间不做这种事,话里含义隐约,其中的意思大抵是没有亲过的。


可他画得那么像,不大像是以前用眼睛看到又记下来的,倒像是用唇舌指掌反复温存描摹过多次之后牢牢记得的。


真是奇怪也哉。


7.


漫天云霞是一条绵延奔涌的长河。


这长河在苍莽的穹顶上方浩浩荡荡地铺陈开来,万千种秾艳或清淡的色彩平顺而突兀地在里面翻涌流转,每一点浪尖上微渺的浮沫都是极尽的瑰丽壮阔,光华流转自成举世无双的动人绝色。


宋道长就跪倒在这堆锦绣灿烂的颜色里,将额头抵在青石板铺就的台阶上撕心裂肺地恸哭。他散乱的黑衣黑发尽数委顿在黄昏残余的微末日光里,像是一朵经了雨打风吹后悄然萎谢的花。


他一边哭泣一边流泪。大颗的泪水从晓师兄的眼睛里颤悠悠地溢下来,只残留下一点零星的水光,虚弱无助地挂在晓师兄的睫毛上瑟瑟地抖。


我第一次见他失态若此。


——他为什么……为什么……


哭声里他的嗓音低哑得几不可闻,听起来像是一把钝刀在他心尖上切磋琢磨发出的模糊轻响。


他的哭声里我师尊幽幽地太息。


你这又是何苦。她说。既然都知道了,何必非要回来问个明白。


……我不值得。他哽咽着说。


我默默地站在师尊身后,垂着目光盯着她素白的袍角上疏落绣着的八卦纹饰,心里知道那些激烈的情感与我无关,但还是会莫名地觉得悲哀。


师兄觉得自己有罪,他也觉得自己有罪。然而那白雪观里的滔天业火不是师兄亲手点燃的,那双眼睛也不是他要师兄剜下来给自己换上的。


我不知他们罪在何处。


8.


又过了几年,我喜欢的师妹偷偷告诉我她想要下山,很是期待地约我同去。


师妹嘴唇很香很软地贴在我唇上撒着娇,一双水灵灵的杏核眼亮得如同明月当空。


我特别喜欢她。


我早已舍了下山的念头,私心里也不希望师妹下山去,便鬼迷心窍地搬出晓师兄和宋道长的事来讲给她听。虽然师兄换眼时我没有亲见,但想当然地添油加醋一番还是不难的。当年我不过十二三的年纪,师妹比我小得多,师兄换眼时她童稚脚步尚且软软,自然是毫无记忆,我也就不担心她听得出我在随口乱讲。


尽管心里知道讲的事多是杜撰,我眼睛里却不自觉地水汽朦胧起来。我飞快地用袖口擦了一把眼泪,这才看清师妹也听得泪眼婆娑,神情低落得很。我搂着她哄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止住泪,面上神色却仍有些恹恹的。


入夜后我送她回到居所,知道她大约会改变主意,心里虽然还是不好受,却暗暗地有些欢喜。


不成想师妹受惊太过,半夜里竟突然发起烧来,服了药也睡不安稳,嘴里絮絮地念叨些什么下山、眼睛之类的胡话,把师尊都惊动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师尊发火。


她站在我面前,眼睛亮得吓人,声音不住发抖,手里的白玉柄麈尾险些被生生捏断。她说:你晓师兄把他的眼睛换给别人……不是为了叫你讲来吓唬师妹的!你……你到底把他当做什么?!


当年那两刀剜在晓师兄眼睛里,大约也同时剜在了师尊心里,伤口藏得太深太久,渐渐的就没有人还记得她也受过伤了。这么多年她一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想来也不过是因为没人去揭她伤口的缘故。


想不到这个暗疤竟叫我给戳破了。


师妹的病养了三天才慢慢好起来。她依旧和我好,还是常常用那双柔柔亮亮的眼羞怯地看我,也会在没旁人的时候把唇凑过来和我偷偷亲个嘴,亲吻的时候漂亮的睫毛细细软软地蹭在我面上。


她再也没提过下山的事。


9.


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地收拾房间,不想竟将宋道长当年给我画的那张晓师兄的像翻了出来。


时隔多年的陈纸,也没有多加养护,纸张的边缘都有些泛黄了。我小心翼翼地把那张小像对光举起来,凝固在泛黄纸张里的晓师兄一动不动地微笑着,眉梢眼角那么温柔美好。


幼时师尊曾给我讲过桃李春风一杯酒,我到直如今也不太懂,只是恍惚觉得当年的明媚春光从我眼前一晃而过。


碧树为我生凉秋。


我想到晓师兄就想到宋道长。


当年我很是对他不住。


那时我还是孩子心性,恼他害得晓师兄失了眼睛,说话总是要明里暗里地刺上他一刺,横竖要丢几个软刀子给他尝尝滋味。他被晓师兄背上山前平白地生受了那样大的苦楚,心中愤懑悲苦可想而知。然而每次我冲他无理取闹地乱发脾气时,他听罢或是淡淡地应上一声,或是垂着头默默地一言不发,像是心如止水,又像是心如死灰,却从未与我计较过什么。


怎么能有人温柔成这个样子。


我早已不是小孩子了,然而今时今日想起他半坐着望向天边时日光淡淡地落在他发上的模样,却没来由地想要坐在地上不管不顾地痛哭一场。


10.


我终日里在山上修行,所能得知的他的消息不过是零散的只字片语。


听闻他独身一人云游天下,以凶尸之身除魔卫道,苦候挚友魂归。


想来也确是他的行事作风。


有人叹我师兄早亡多类子期,悲他伶仃一人多类伯牙,便把他和晓师兄比作那知音之交,说起他们过往惨事,言辞间竟像是比当事人还要悲痛上几分。


时隔多年的旧事了,我还记得那人说过他是愿作子期的。


我想他若是带着我师兄飘摇而过时偶然听得这种可笑的比拟,或许会轻哂而过,又或许根本不会在意。


毕竟余者泛泛,不是知己。



@吟昊讀條中 的点梗文,谢谢她辛苦画了三个小时的双剑拟人图,真的是好温柔的人啊。在此致意。比哈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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